如果你即将抵达人生巅峰，却被诊断末期癌症

独树一帜

人生是行驶在单行道上的急速列车，我一次次把这个问题抛给自己和采访对象：面对疾病，如何保证生活不脱轨？

同样，我抚摸着这本《当呼吸化为空气》淡蓝色的书皮，隔着一个世界，询问他的作者，斯坦福大学的这位天才医生、美国神经外科医生协会最高奖获得者保罗·卡拉尼什。

「我一直觉得，医生的工作就像把两节铁轨连接到一起，让病人的生命旅程畅通无阻。根本没想到，我自己的死亡之旅，是如此混乱，如此没有方向。」保罗的回答十分诚恳。


失落的应许之地


每天工作 14 个小时的艰难日子就快到头，保罗马上结束即将在斯坦福医学院住院总医生的生涯，他几乎是神经外科终身教授的职位「法定」的继承者，还拥有一个自己主持的研究室，他的收入将会翻六倍。

36 岁的保罗似乎就要走上了人生巅峰。眼前就是一片辽阔的「应许之地」。一切都因为癌症改变了。

「我拿到了所有病人都必须戴的塑料手环，穿上熟悉的浅蓝色病号服，走过那些我叫得出名字的护士，住进了一间病房。」

多年来，保罗在这里见过成百上千个病人——他坐在病人身边，解释最终的诊断和复杂的手术；祝贺病人痊愈，见证他们回归正常生活的幸福；也是在这里，他宣布过病人的死亡。

当 ct 扫描的图像在电脑屏幕上闪烁时，保罗医生的身份已经不再重要，他想象中的未来，就要实现的未来，那么多年奋斗即将迎来的人生巅峰，都随之消失——四期肺癌。

36 岁就得肺癌的概率只有 0.0012%，然而当癌症挥舞着巨大的钳子揪住了保罗的健康，灾难百分百的降临了。保罗试图用卡普兰-迈耶生存曲线给自己定位还能活多久，他的癌症医生拒绝和他讨论这个问题，不愿意预测他的生命周期。

「我还能活多久？」这几乎是每个癌症患者都会询问的问题。医生往往会给出一组科学数据，然后补充上一句：因人而异。如果这个生存期是 6 个月到 3 年，我们会把生命的期限拨到最大值，又每时每刻担心自己被最小值选中。「面对死亡产生的那种焦虑，远不是数据上的「概率」可以缓解的。」身为医生的保罗也是如此。

无论什么大病，都能完全改变一个病人以及全家人的生活。

保罗在书中描述了一个与恶性肿瘤患者家属谈话的场景。

患者母亲坐在日光灯下的塑料椅上，完全崩溃了。医生说：「你们的生活即将改变——已经改变了。这是一场长途旅行，你明白吗？你们必须相互陪伴支持……这种病要么让你们更团结亲密，要么让你们彻底决裂。所以，现在你们要给彼此前所未有的支持和陪伴。」

保罗一直注意着他们的脸，一开始毫无血色、呆滞迟钝，几乎是神游天外，后来神情越来越振作和集中。坐在那儿的保罗突然意识到，那些集合了生命、死亡与意义的问题，那些所有人在某个时候都必须要面对的问题，通常都发生在医院里。

「如果是一大碗悲剧，最好一勺一勺慢慢地喂。很少有病人要求一口气吃完，大多数都需要时间去消化」。身为医生，保罗很懂。「重大疾病不是要改变人生，而是要将你的人生打得粉碎，更像有谁刚刚用燃烧弹炸毁了你一心一意前进的道路。现在我必须绕道而行。」


无法前行，仍将前行


医生的身份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容易：

剧烈地疼痛、大把的止痛药、戛然而止的职业生涯、等待检查结果的担惊受怕，焦灼、痛苦、吞噬。

病人保罗看到同窗好友接到一封又一封工作邀约、看见希冀的美好生活画卷在同龄人身上徐徐展开。斯坦福医学院属意于自己的职位也有了其他人选。生活开始在别处，在健康人的笑脸里。他从医生变成了病人，从行动者变成被动者。

到底要不要往前一步，生个孩子？在不能保证充足时间的情况下，还要不要去为事业抗争，重新去实现多年来一心一意立下的雄心壮志？「我必须面对自己即将死亡这个事实，努力去弄清楚是什么让我这辈子值得一活。」

直到一天早上，他在疼痛中醒来，又是毫无意义的一天，除了吃早餐，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。

「我无法前行，我心想。然而心中立刻有声音附和，完成了这句来自塞缪尔·贝克特的话。我仍将前行。我下了床，向前一步，一遍遍重复着完整的句子：我无法前行，我仍将前行」。他做了一个决定，「我要逼迫自己，回归手术室」。即使是个将死之人。

保罗开始集中练习恢复手术时需要的力量，谈论如何重新融入团队、手术前夜熟读手术教科书、复习解剖图和手术步骤。他完成了第一台手术。操作手术的流畅性和技巧渐渐重回巅峰，手指又可以灵活的操纵和调整只有几微米的血管。一个月后，他几乎可以全负荷地做手术了。

每一天工作结束后，他都会感到极度疲乏，身体肌肉就像要燃烧起来。他要克服不断袭来的恶心、疼痛和疲乏。每晚到家，会赶紧吞下一把止痛片。查出癌症 9 个月，保罗几乎天天做手术到深夜，甚至凌晨。超负荷的工作对身体损伤很大，肺部肿瘤让他总是不住的咳嗽。保罗不再对死亡避而不见。

「我选择医疗事业，部分原因是想追寻死神：抓住他，掀开他神秘的斗篷，与他坚定地四目相对……我以为，在生与死的空间中，我一定能找到一个舞台，不仅能凭怜悯和同情来采取行动，自身还能得到升华，尽可能远离所谓的物质追求，远离自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，直达生命的核心，直面生死的抉择与挣扎……在那里，一定能找到某种超然卓越的存在吧？」

死亡只是每个人只能经历一次的短暂事件。在到达终点前，如何携带癌症一路前行，则是长期的过程。保罗用自己的经历，很好地回答了我的问题。


我准备好了


接受、放下；死亡、前行。我与保罗在文字中进行了一场畅快淋漓的访问。 「我无法前行，我仍将前行。」带着疲乏的病体，他走向手术室，继续自己的追求，远远高出了「保证生活不脱轨」的层面。

保罗癌症生涯的后半段病情恶化，体力不支，转而写作。他写下与癌症抗争的生命感悟，对人性、生死、医疗深沉思索。完成此书成为他活着的目的，他斜倚在轮椅中，身上包裹着一条温暖的羊毛毯，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，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全神贯注完成了这本书。我不为他悲伤，只是替他开心。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，真正体验死亡的来临。

弥留之际，保罗看着妻子，盖着 BiPAP 面罩的鼻梁之上，那双深色的眼睛炯炯有神。他用轻柔而坚定的声音，清楚明白地说：「我准备好了」。他的意思是：准备好撤除呼吸辅助设备，准备好注射吗啡，准备好去世了。保罗的大半生都在对死亡进行探索和思考，并拷问自己是否能坦然诚实地面对死亡。最后，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。

2015 年的春日，37 岁的保罗告别妻子和女儿，离开人世。他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文字可以出版。死后，他的文字《当呼吸化为空气》得以成书。他将此书，献给他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卡迪。

保罗的妻子露西在后记写道：他没有故作勇敢，也没有怀着虚妄的信念，认为可以「克服」或者「战胜」癌症。他坦然真诚，对自己本来规划好的未来变得无望，他表示悲痛；但同时又创造了一个新的未来。

从某种意义上说，这是一本未完成的书，因为保罗的病情急剧恶化了。然而，保罗完成了自己的生命之书，他找到了自己更广阔的「应许之地」。

你在死亡中探究生命的意义，
你见证生前的呼吸化作死后的空气。
新人尚不可知，故旧早已逝去：
躯体有尽时，灵魂无绝期。
读者啊，趁生之欢愉，快与时间同行，
共赴永恒生命。

——摘自福尔克·格莱维尔的十四行诗